那年月亮並不圓－雜‧吵‧重生

離開台灣一段時間以後，我最大的感觸，

大概就是國外的月亮真的特別大。有時候半夜下班開車回家，

上了社區的坡

然後一輪大到可怕的明月，就會那樣掛在天邊。感覺離地面很近，

有一種似乎輕輕一碰，就可以摘下來的感覺。

傷，卻無聲的帶走很多東西。

看不出任何一點希望。

黑夜太黑，月亮的光，照不出我要的出口。

國外的夜很孤獨。

聽著陌生的言語，從我口中華麗的流出。
我卻一點情緒都感受不到。

很累的時候，喜歡隨便到網路上看愛情小說。

朋友笑我，什麼年紀了，還沉迷在那種不實際的幻想裡面。

我很少反駁，因為我知道，我所感動的，不是裡頭的故事。

而是裡頭的文字還有一份曾經陪著我長大的秘密。

我曾經寫過小說的。在我還有一點幻想，

在我還沒有被現實扼殺掉那剩餘的風花雪月時，我曾經寫過小說的。

我已經忘記，從那年開始，我的手不在鍵盤上打出文字。

也許，是今年，也許是去年，也許是更早以前。

也就像我說的，我找不到出口，就連當初的入口，都模糊了。

所以很累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到網路上看小說。

有一點點重拾起以往的溫暖，更多的，

我需要我所懷念的言語來療治我思念那份處不到的鄉情。

大學苦念了幾年，拿了個語言治療師的執照。

雖然冷門，卻也給我不錯的收入。媽有點驕傲，爸也很高興。

我還記得領到那張執照時，我是感動的。
但是這種感動沒有很久爸在我畢業幾年後去世了。

我甚至來不及陪在他旁邊。只能看著他睡在那裡，然後腦中拼命的努力的，

去想他開口對我說話時的那表情。他笑的樣子，他生氣的樣子，

甚至是當年送我到飛機場時大哭的樣子。

可是他們都模糊了。最清晰，最現實的，是他現在睡在那裡安詳的樣子。

冰冷冷的，紮進我的心裡，血流不出來，只剩淚。

我不知道爸是不是安詳的，化妝師的技術很好。

我只知道，有些事情，我來不及，也再也沒有機會，跟我生命中的大樹分享。

而往後的風雨，再也沒有人幫我扛。

替我擋掉風雨的大樹，沒有任何營養灌溉的回報，

一聲雷，豪不留情的批倒他，留我徬徨的掙扎。

爸是寂寞的。

從一家人離開台灣開始，他就是寂寞的。

他的寂寞，我想像大海一樣，早就淹沒他，他並不是沒有溺斃。

而是學會了在裡頭呼吸，吸進鹹鹹的海水，換成鹹鹹的淚水。

爸很寂寞，而且會哭。是我在十八歲離開機場時，才猛然覺悟的。

他老淚縱橫，我們在機場痛哭。爸的哭聲很壓抑，

而卻是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的。

那是一種無比孤寂的哭聲，無比，枯寂。

而在那一次之後，我就完全不在意爸的脾氣不好，

爸的暴躁甚至有時的無理取鬧。因為，孤寂，是可以讓人挫折的。

爸只是很挫折而已。

往後的我，總是會拼命的湊出時間，把回台灣的時間加長一點。

我知道，時間已經開此倒數。

我的人生開始燃燒，爸的，卻已經開始灰黯。

每年每年，爸的腰越來越彎，爸小包包裡的藥，越來越多，爸吃的越來越少，

爸走的越來越不快，都不願讓我逃避的提醒我某件殘忍，卻不容懷疑的事實。

有很多次，我都想放棄現在的學業。就這樣回去陪爸。

我想，我年輕，我的時間很多。

學業，事業，前途，我都可以以後自己從頭拼回來。但是，爸只有一個。
我不能，真的不能，就這樣失去他。

但是，已經沒有機會了。命運的轉輪在我們決定出國那一瞬間，

就脫離軌道的運轉。從那刻起，就已經決定了現在的結果。

騎虎難下，我只能往前走，留老爸，在台灣。

我想，這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雖然說，年輕的我，

十三歲就出國的我，不可能，也沒有選擇的權利去想這麼多。

但是，如果真的可以，真的可以，我不會選擇離開台灣。

我學會了英文，我拿了加拿大護照，我賺著加幣。

但是代表什麼？

我失去了曾經最親暱的表姊表哥們。他們的婚禮，我從來沒有機會參加。

小時候央央求著表姊讓我當伴娘的心願，終究沒有實現。

疼愛我的阿姨們，也在歲月的洪流裡慢慢失去聯絡。

而最殘忍的，是我失去了老爸。

我不知道，究竟是我放不了，還是每個人都會像我這樣流淚。

我只知道，回到加拿大後，我看著白髮的母親，眼淚卻一滴也掉不下來。

拿出我的執照，在她面前狠狠的撕個碎。

因為我知道，以後的我，再怎麼發揚光大，都無法擺脫心裡的惡夢。

我犧牲了老爸，換了現在的我。

老爸。

老爸。

老爸。

以後的我，再也沒有人，可以讓我這樣撒嬌的叫著。

就算我流光了眼淚。

也沒有人，可以讓我，這樣叫。

不爭的事情，撕掉了執照的我，還是得奔波一陣子，去換張新的。

我的人生，還是要過下去，不是嗎？

所以說，很累很累的時候，我只能掛在網路上看小說。

我很想很想當年那段，有笑，有淚，有老爸，有支持，還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

很多事情，不但抓不回，連想，都是那麼斷斷續續。

有時候發現自己一夜之間的白髮。我並不會驚訝。太多事情在我心裡翻騰了。

年歲這樣過去。即時我外表不老，心，早已千瘡萬孔了。

我想，就是在那一年。我的月亮，開始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力。

不管什麼時候也好，中秋也罷。我心裡的那個月亮，早就不圓了。

缺了一個洞。而能填補她的人，早就紛紛離我而去，往後走進我生命的人，

都補缺不了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洞。

所以，國外的月亮特別大，特別圓。

這句話成了我心裡一個痛。

我是語言治療師。幫助著語言障礙的人們重新拾起說話的能力。

看著他們努力的學習，我有欣慰，卻也有更大的挫折。

因為我知道，我人生的語言，早也出現了障礙。

卻沒有任何治療師能幫我重拾那份能力。包括我自己。

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三十八歲。

那天是中秋節，一個對我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的日子。

我愣在我的車邊，有點訝異，有點徬徨。

我從來沒想過，走過將近十一年，他的出現，還會在我的心裡割出些什麼。

那天的中秋節，下著一點下雪。

我只是微微向他頷首，老實說，他會不會認出我，說不定都是個問號。

而然，車子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怎麼發，都發不動。

而也就在這一瞬間，我才知道，原來他還記得我。

原本已經發動車子的他，看見我下來打開車蓋。
也跟著下車，我是背著他的，卻能聽見他緩緩接近的腳步聲。

一瞬，我有種重回十九歲那年的青春。心，那樣的鼓動。

我已經記不得那年的我到底有多愛他。不過我想，很愛吧。

不然，我不會還這樣記住他。

「Athena？」他的聲音，有點遲疑的在我身後響起。

我深呼了一口氣，轉頭時有個大笑容。

「Leo。好久不見。」

時間彷彿有點凝固的感覺。

也許是下雪的關係，朦朦朧朧的，他在我眼裡，似乎沒有變。

還是像我十九歲時那樣迷戀他的樣子。

一雙會笑的眼睛，只是魚尾紋更深了一點。

也在那瞬間，我才知道，我當初真的很愛他。

我曾經以為等他，等我長大，他就會放下心中的遲疑，身手向我。

後來兩三年過去了，我都二十幾了。

我才真正的恍然大悟，感情與成長無關。

他的身邊有的她，而這次，我真的被宣判出局。

或許，我的月亮，就是在那一年，開始換慢的缺。

和他折騰了好一陣子。我的車子依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雪下的有點大。讓我們兩個人頭頂都多了一層白雪。

歲月，似乎在這時候提醒我們。我們，都老了。

那年的十九，那年的二十八。早就不復反。

「我送妳回去好了。明天再叫人來拖吊。」他用國語這樣跟我說著。

我沒有拒絕，拿了我的皮包，鎖了車門。

跟他上了那抬我有點陌生的車子。

以前他偶而會載我下班的那抬香檳色Honda呢？

我想，早賣了吧。不是嗎？就像我說的，很多回憶，想抓，也不見得會回來了。

一路上，我們聊著。聊著工作，聊著人生，

聊著以前我完全沒有想到會存在我跟他之間的話題。

一個紅綠燈下，我突然開口輕輕的問他。

我們去看月亮好不好？

他沒有說話。卻在下一個轉彎時，默默的允許。

車子開上凹凸的山路。那年的我和他以及另外一個朋友。

還開玩笑的說像打地鼠一樣。一個洞冒出一個。

他那時候，還忍不住跟著笑了出來。

現在呢？我們兩個，是否還有能力那樣的笑著？

經過歲月的磨練，我想，有些笑容是再也出不來的。

車子停在平台上。身旁的車輛還是很多。像那年一樣。

那年我們都還年輕，身邊的車子們也是年輕。

如今，看著身邊賞月的人都還是年輕的小夥子們。

而我和他，卻早已脫離那個年紀。

人生就是這樣。重複的事情會一直發生。

走過的人，只能默默往前走，把機會，留給下一批人。

也到了現在，我才知道，並不是走過的人，就沒有那份風花雪月的心情，

而是，有那份心情，卻沒有那份能力和勇氣。

日子太忙，悲傷的時間太短了，感動的時間太少了。連一根菸的時間都不到。

「還記得，那年看完月亮。你說隔年再來看嗎？」我趴在車窗上，問他。

他似乎在思考，卻想不起來一樣。

我淡淡的笑了。
「好像只我有這個神經病。對於十年前的事情還記得這麼清楚喔？」

他淡淡的笑著說不會。

他的笑聲，打進我心裡。我才知道，原來很多事情，我並不是忘記了。

而是沒有人提醒我去想起它們。

我沒有忘記。當年看完月亮，你笑著對我和朋友J說，

明年再來，然後來烤肉。我們那時候還笑你說，下班都十一點多了，烤什麼肉？

而後來，再也沒也後來。我離開了那間餐廳，找到了和語言系有關係的工作。

你，則來往了大陸幾趟。J，雖然還在餐廳裡待著。

我們卻早已失去了聯絡。

而那個隔年，一隔，就是整整十年。

我看著你的側臉。有種很莫名的情緒。

我真的不知道愛你有多深。我已經沒有能力去衡量。

我們看著月亮，這樣一聊，聊到了凌晨三點多。

奔馳著雪，你載著我回到十年沒有變的家。

雖然路上轉錯了幾個彎，但是沒有關係的。十年了，誰還能強求什麼？

我下車前，你笑著對我說。我還是一個小女孩，需要一個人照顧，趕快找個伴吧。

我對你笑一笑。

這次再也沒有回頭的走進家裡。

而我明白。我的確是需要一個人照顧。

曾經，我希望那個人是你。我承認，即使多年以後的我，比如，現在。

我還是希望，照顧我的人，會是你。

我真的沒有想到，十九歲那年遇上你。你會變成吃掉我圓月的一份子。

我似乎也曾經以為，你只會是我少女情懷時的一個對象。

但是在我上樓，關上門。眼淚淡淡的掉了以後，我才知道。

你一直都在我心裡。不但吃掉了我的感情，也吃掉了我努力拼湊的圓月。

卸了妝，換了衣服。一股衝動，讓我拿起爸媽的照片看著。

老爸是最大的缺，老媽則還是在這剩下殘喘的圓月裡頭。

一瞬間，我不敢想像。如果，有天，這圓少了她，會變的多殘缺不全。

我翻出很多照片。一張一張看著，把心裡那條蜿蜒太久的小河，

發洩出來，眼淚掉的很兇。　

很多很多人，還在這圓裡面，卻更多更多，成了那個缺。

我無聲的哭著，從窗戶，還可以看見那輪大明月。

而只有我知道，今年的月亮並不圓。

或者說，在我心中，月亮已經好久沒圓過了。

就是這樣了。

哭過以後，累過以後。我把那條蜿蜒的小河收放在心裡。

讓他繼續在年歲裡把我心中的一切一點一滴帶走。

收拾好心情，我依然要上班，依然要對著病人露出親切的笑容。

對於人生，我承認，我失望。但是卻不絕望。

我只能抱著這顆不圓的月亮走下去。但是我知道，我的月亮

有天會更缺，但是也終究有天會圓回來。

等到我找到生命中的另一伴，等到我走過秋冬，等到我有子女，等到我有孫子。

等到有年中秋，孫子會叫我奶奶阿嬤時，等到我和老伴會一起牽手看月亮時。

也許那輪月亮，就會終究再圓回來。

但是在那發生之前。

我只能抱著這輪不圓的月亮，這樣的走下。

淡淡地，哭泣著，緬懷著，失望著，一切一切，這樣走下去。

但是，月終會圓。

我笑著，是的。月，終會圓。

會圓。
　　　　　　　　　　　　　　　－－全文完

轉載自
http://fallingheart.com/2004nov/desk/whole.htm